第五章 桑梓情深

進京訪大姐

寒風中站立著一位老媽媽

1989年元宵節(jié)剛過，徐海清就接到“康辦”的電話，要他爭取到北京去一趟，說是康大姐要見他，討論一下電視劇本《孤軍行》中的有關(guān)情節(jié)。這意外的消息讓他激動了好幾天。因為他早就想見見這位共和國第一元帥的夫人——按康氏家族的排行中真正的大姐了。他知道，在萬安在康氏家族中能獲此殊榮的并不多，何況他只是康家的女婿。

3月2日，徐海清和省電影制片廠的有關(guān)領導風塵仆仆地趕到北京，下榻和平門中國科協(xié)招待所。剛放下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康辦”的電話，大姐轉(zhuǎn)告他們，先在北京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約見的時間由她親自通知。

3月9日上午，徐海清接到了大姐打來的電話，約他們下午2時到她家，大姐的聲音很嘶啞，話也簡單。正當他們急忙準備之中，“康辦”又來電話，是葉秘書打來的，徐海清的心頭一緊，估計有變化。誰知葉秘書告訴他，大姐剛剛是在病床上打的電話，而且一邊打點滴一邊打電話，一定要堅持自己打。接著葉秘書給了他約法三章：一不準向大姐提任何要求，二不能讓大姐多講話，三接見時間不超過20分鐘。

下午，徐海清走出地鐵，鉆出地面，一看表，兩點差一刻，他暗暗松了一口氣。當他們辦完手續(xù)，通過大門崗哨，往大姐家走時，遠遠望見大姐家門前的崗亭邊立著一伙人，走近一看，正是大姐。由于緊張和激動，他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竟然傻乎乎地釘在地上了。

徐海清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大姐：一頭銀灰色的頭發(fā)，被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一件銀灰色的開司米毛衣，手肘處已打了補丁，補丁也是銀灰色的，這銀灰色的頭發(fā)，銀灰色的毛衣，在首都銀灰色的天空下面，更顯得渾然一體，顯得異常簡樸和素凈，如果不是此時、此地、此景，如果不是她那眉宇間股股英氣，誰也不會把眼前這位普通婦女和三軍總司令、共和國第一元帥的夫人等同起來。

看著大姐手扶“羅漢竹”拐杖，笑瞇瞇地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徐海清心頭不禁一熱，她，不就是我那遠在故鄉(xiāng)小山村，終年手搭“涼棚”，翹首盼兒歸的老媽媽？

葉秘書的催促聲把他從夢中拉回現(xiàn)實，他不知所措地扔掉手上的東西，把手在前襟上擦了又擦，然后扶著大姐走進客廳。

三件土產(chǎn)與“約法三章”

從接到“康辦”電話，要徐海清進京的時候起，他就盤算著送點什么給大姐，盡管大姐什么都不缺，也要表示一點心意。但思來想去就是不知送什么東西好，最后才從其他親屬那里得知，誰要是買了貴重的東西送去，準得挨罵，要帶就帶她喜歡的三大件：“魚干、烏干（番薯干）、霉豆腐”。

因當時很難買到像樣的魚干，只好把魚干改成木油（茶油）了。等徐海清把這些東西掏出來，大姐一眼就看見了番薯干，頓時高興得像個孩子，伸手就拿。工作人員說處理一下再吃，大姐還是揀了一片放進嘴里，很高興地嚼著，拉起他的手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很認真地端詳著他。

“你在信上說，你和洪學智洪老是同鄉(xiāng)？”大姐提起了他一年前給她的信。

“是的！”徐海清回答說。

“安徽金寨，那可是將軍縣！你家里出了將軍沒有？”大姐笑著問。

“我爺爺是‘立夏節(jié)起義’出來的，‘紅二’、‘紅四’都干過，后來從西路長征，在西康，被張國燾打死了，當時是團長，前幾年才把‘解組派’的帽子摘掉了?！?/p>

大姐緩緩站起身，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半晌才緩慢地說：“老總也是從西路走的，老總在世時，還經(jīng)常提這件事?！?/p>

話題很自然地切入電視劇本《孤軍行》上來。大姐盡管病體初愈，也很虛弱，但她的談興很高，處處流露出對朱老總的無限深情。言談間，工作人員幾次進來示意，都被大姐擺手制止了。最后，工作人員不得不說：“有美國客人來訪?！贝蠼氵@才打住話頭。

這次談話不是20分鐘，而是兩個鐘頭。

大姐在送他們出門時，還語重心長地對徐海清說：“你能看我，我很高興，能寫朱老總的戲，我更高興，你送給我的三樣禮物我都收下，我也送你三句話，希望你也收下，這是每個康家親屬都必須做到的：“一句是在北京或回去后不要老是說我是某某人親屬；第二句是，在北京出門，不能用我的車，那是國家的；第三句是外出要注意節(jié)約，不要亂花錢，更不要住高級賓館……”

大姐的“約法三章”深深打動了他，也深深啟迪了他，它將伴隨著他走完人生的道路。

艱難的午餐

1992年，同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徐海清第二次去見康大姐。在此之前，他已得知大姐病魔纏身，患上了可怕的半身不遂。他在路上想象著，大姐一定是在醫(yī)院或家中的床上躺著，床邊有很多工作人員輪流守護，以至到了大姐身邊以后，才發(fā)現(xiàn)路上的猜測是錯誤的。

他們在朝陽門招待所住下以后，便撥通了大姐家的電話，徐秘書在電話里說：“大姐要你們馬上來！”

他們來不及洗去旅途上的征塵，就匆匆忙忙往大姐家里趕，過了大姐家的崗亭，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大姐端坐在輪椅上，由工作人員推著，已經(jīng)守候在客廳門口。

大姐瘦多了，同樣是那件開司米毛衣，已顯得很寬大，對襟的衣縫上還塞了塊潔白的紗布——那是用來抹去唾涎的。大姐也老多了，眉宇間失去了以往的英氣，右臉頰上出現(xiàn)兩塊“壽斑”。徐海清強忍住淚水，迫使自己不要哭出聲來，撲過去推著大姐的輪椅，無數(shù)語言噎在心頭，一句也說不出，只是喃喃地喊了一句“大……姐”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一扭頭，串串淚珠情不自禁地掉在地上。

大姐雖然口齒不清，但思路仍很清晰，她坐在輪椅上，徐海清坐在沙發(fā)上，用雙手撫摸著她那已經(jīng)萎縮了的右手，或是沉默，相對無語；或是一問一答，進行艱難的對話。時間就這么艱難地移動著。

中午，大姐一定要留他們共進午餐。餐桌上，雖然各種菜都排列有序，但當他們看到大姐那艱難的進食動作，再一次深深刺痛了徐海清的心。大姐由工作人員系上餐巾，很堅決地拒絕了工作人員喂她，用自己笨拙的左手拿起叉子，轉(zhuǎn)了一個九十度，將食物艱難地送進口中。大姐不顧自己進食的艱難，還經(jīng)常將盤子里的香腸之類的肉食往他碗里叉，為了不讓大家費勁地往他碗里夾菜，他只好把各種菜夾滿一碗，大姐這才滿意地笑了?？伤麉s總不能下咽，眼淚和食物老是在嗓子眼里打轉(zhuǎn)。

這餐飯吃的時間很長，但值得回味的時間更久——今生今世。

這是艱難的午餐，也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午餐。

該回去了。大姐堅持把他們送到崗亭邊，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們。他忍不住再次回頭，分明看見大姐臉上掛著兩行晶瑩的淚珠，他再也控制不住，抽泣著加快了腳步……

誰料想，這次分別竟成永訣，前后僅僅一個月的時間。

4月22日，康大姐與世長辭。

魂歸來兮，大姐！

殷殷故鄉(xiāng)情

許詩蕊認識康克清大姐是在1962年4月，而接觸到有關(guān)她的革命斗爭經(jīng)歷則是在1959年初。1959年初，黨組織安排他從事萬安縣革命斗爭史編寫工作，曾在康克清大姐的家鄉(xiāng)羅塘灣調(diào)查了解、收集萬安人民武裝大暴動的有關(guān)史料。老同志介紹，1928年秋，康桂秀（即康克清）、張良等80多人隨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上了井岡山，走上了革命道路。1962年4月，那是康克清大姐在新中國建國后第二次回故鄉(xiāng)時，他正在縣委辦公室工作，有幸負責后勤、接待工作?？荡蠼愠俗男≤嚨娇h委大院，縣委負責同志立即前往迎接、問候，并引導到縣委常委會議室休息。大姐身軀高大、肩膀?qū)掗煛⒉铰姆€(wěn)健，她那果敢剛毅、立馬戎裝的身影立即映入他的眼簾。自此，她那平易近人、和藹慈祥的音容笑貌就經(jīng)?？M繞在他的腦際。

戎馬倥惚，康克清大姐由南到西，再從西到北，期間，長驅(qū)二萬五千里，為了新中國的誕生，歷盡艱辛。1951年3月初，康大姐自從青年時期隨紅軍上井岡山后，首次回萬安探親。是??！少小離家，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多么想歸故里看看年老的養(yǎng)父和姐姐，看看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一道參加土地革命的那些姐妹，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康大姐從吉安乘輪船到村背，在村背停船上岸，步行到羅塘灣大禾場，而未先到縣委、縣人民政府駐地的萬安縣城。在羅塘灣時，區(qū)、鄉(xiāng)人民政府請她住在區(qū)或鄉(xiāng)府，康大姐婉言謝絕而住在原來自己住的那棟土磚房里，與養(yǎng)父、姐姐等親人團聚，離萬返京時，才到萬安縣城。

1962年4月，康克清大姐第二次回故里探親。這次她是在黨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后，與朱老總一起重上井岡山的，此后來到吉安。當時，萬泰公路被幾次洪水沖刷，路況不太好，因此朱德同志住吉安專署交際處，康克清大姐回萬安。首次回萬安是不惑之年，十多年過去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了啊！但身體還很健壯。那天正好天晴，上午十點鐘左右，由省婦聯(lián)主任朱旦華陪同，乘坐吉安專署交際處的專車回到萬安，住在中共萬安縣委大院，當時縣委機關(guān)在縣城東門（天主堂遺址，現(xiàn)為公安局辦公樓）。那時縣委辦公大樓為二層，首層為各部、委辦公用房，二層樓為縣委負責同志的宿舍。當時康克清大姐住在窗戶朝南的單間，左側(cè)與朱旦華大姐的臥室只一墻之隔，右側(cè)便是縣委第一書記肖家麒同志的辦公用房。縣委辦公樓房是1956年新建的，客房里除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一對沙發(fā)外，沒有其他什么東西。設備簡單，又無衛(wèi)生間，生活上有諸多不便，這讓他們搞接待的同志感到非常難過。但康大姐對此卻從未提過物質(zhì)生活上的任何要求。闊別數(shù)十年歸故鄉(xiāng)，而回故鄉(xiāng)住的時間又很短，就說三五天吧，從他們搞接待的同志內(nèi)心來說，總想設法使大姐回家鄉(xiāng)吃得好一些，順心一些。當他們接到吉安關(guān)于大姐返回的電話，就特地準備了幾斤由萬安自己加工生產(chǎn)的新鮮雞蛋糕作為茶點。記得康大姐乘坐的專車到縣委大院后，她一下車，縣委第一書記肖家麒和縣委其他負責同志就陪大家到二樓常委會議室休息。當時只是清茶一杯，配以蛋糕點心。說話間，康大姐對朱旦華主任說：“小時候在家吃過萬安的白糖餅又脆又香。”得知安排在縣委機關(guān)食堂就餐時，康克清大姐數(shù)次對縣委主要負責同志說：“吃點家鄉(xiāng)菜蔬就可以，不要去弄大魚大肉一類的東西，這樣會造成浪費?！边@對他們教育很深。據(jù)此，他們曾到副食品加工廠詢問，是否還會加工這種白糖餅。當打聽到已經(jīng)生產(chǎn)了這種商品，商店門市也有這種產(chǎn)品銷售時，他們便買了兩斤新鮮的萬安白糖餅回來。大姐見后說是這種，她帶頭每人品嘗了一個，大家都會心地笑了，但雞蛋糕卻一點未動。遵照大姐的吩咐，他們訪問縣城郊區(qū)農(nóng)家，買了一些小鯽魚干（萬安又稱禾花魚）和小蝦米。這些小魚、蝦，或炒辣椒或拌米粉油炸，對于用小蝦米拌和少許米粉，捏成小團粒油炸，縣人稱“蝦公包”，香、松脆，大姐吃后很歡喜。談到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大姐說到縣境南鄉(xiāng)有一種皮肉為白色、肉質(zhì)細嫩、耐儲運的扁蘿卜。也許大姐在土地革命時期，在縣域東南鄉(xiāng)的黃塘一帶視察過工作，戰(zhàn)爭年代到過武術(shù)等一帶地方，在蘇區(qū)群眾家里吃過這樣的蔬菜，至今還沒有忘記。是啊，這種蔬菜當時只有縣境的南鄉(xiāng)多產(chǎn)，特別是良口、武術(shù)一帶多產(chǎn)，在縣城以下諸鄉(xiāng)是很少栽種的。時值農(nóng)歷二月底、三月初，按作物季節(jié)這種蔬菜凡農(nóng)家栽種了的，早已收藏在家里，菜園里是很少有這種蔬菜了。他們托人在武術(shù)、良口一帶詢問尋找，結(jié)果在良口圩市和農(nóng)家買到了二十多斤，托船帶回縣城。康大姐吃了以后，甚是喜歡。

在縣里，康克清大姐在生活上就不搞特殊，回到羅塘灣自己的家鄉(xiāng)更是如此，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時，縣境陸上交通因贛江、遂川江所隔，未修公路橋梁，特別是去羅塘、桂江一帶成為天塹，不能通車，交通還不太方便。這次康大姐回羅塘，仍然乘坐船運部門的小托輪至羅塘?？h委第一書記肖家麒同志陪同前往。這次是在羅塘區(qū)委內(nèi)休息，區(qū)里為其作生活安排，羅塘區(qū)委原準備宰殺一頭豬，款待千里迢迢還鄉(xiāng)探親的大姐及與其團聚的親屬?？荡蠼愕孟ご饲闆r后，婉言謝絕，懇切地對羅塘區(qū)機關(guān)具體負責接待的同志說：“不要去宰殺生豬，請轉(zhuǎn)區(qū)委機關(guān)食堂炒些豆腐、豆芽一類蔬菜就可以。”遵照大姐的囑咐，區(qū)委機關(guān)食堂在大姐就餐時，餐桌上只放著一盤豆腐、一盤豆芽、一盤灰蛋（腌制的鴨蛋）、一盤藠頭炒蝦米和一個碎肉湯，也就是平常所說的四菜一湯。六十年代初，萬安縣自然災害頻繁，損失嚴重，但整個社會人心安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比較穩(wěn)定。如1961年全縣3.5萬戶，生豬飼養(yǎng)量達5.5萬多頭，當年食品部門收購5109頭，上調(diào)2901頭，城鄉(xiāng)供應比較而言，還是正常的。可是康大姐次次謝絕縣、區(qū)機關(guān)對她的照顧，總說不要給縣、區(qū)機關(guān)添麻煩，這也在全縣人民中廣為傳頌。康大姐艱苦奮斗、崇尚勤儉、身體力行的革命精神，不正是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作風熠熠發(fā)光的生動體現(xiàn)嗎？不正是密切聯(lián)系群眾，與群眾同呼吸共命運的生動寫照嗎？不正是貫徹“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方針，克服經(jīng)濟困難，為國分憂的具體行動嗎？回答是肯定的。在生活上康大姐時時處處以自己的模范行動率先垂范，貫徹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決定，遵守黨的紀律，嚴格要求自己，在工作上卻是全神貫注，時刻惦掛在新，一絲不茍，深入調(diào)查研究，了解下情，切實掌握第一手資料。在羅塘家鄉(xiāng)期間，她接待了來看望的親友，還訪問了人民群眾，聽到了他們關(guān)于萬安縣近幾年來不斷遭受嚴重自然災害，社員口糧指標不算高的反映，還擠出時間視察羅塘幼兒園。在縣城的時候，還先后視察了五豐和窯頭幼兒園，關(guān)心下一代幸福成長，盡力支持兒童工作，幫助解決實際困難。1987年10月，康大姐還特意委托林佳媚（中國兒童發(fā)展中心顧問）代表她到保育院和五豐、羅塘鄉(xiāng)視察。

康克清大姐在1962年4月回故鄉(xiāng)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但仍然和群眾心連心，關(guān)心支持家鄉(xiāng)的建設事業(yè)。1980年，上級分配給縣里一套少有的化肥設備，其資金未落實，無法運回。向大姐匯報后，大姐非常關(guān)心，請余秋里同志通過有關(guān)部門解決了機件維修等經(jīng)費共300萬元，使設備得到及時運回維修。嗣后，縣里請專門隊伍鉆探煤層和化驗縣產(chǎn)煤質(zhì)，因縣產(chǎn)煤質(zhì)不適應于化肥生產(chǎn)，其設備才由地區(qū)另行分配給其他縣使用?；蕪S籌建也由此改為縣糖廠籌建。1986年，縣棉染紡織行業(yè)因原材料緊缺而轉(zhuǎn)產(chǎn)行銷的塑料編織袋，需技術(shù)改造啟動資金，以取得較好的經(jīng)濟效益。當康大姐得知此情況后，通過財政部從貼息二年的貸款中解決284萬元，由計劃部門戴帽下達到縣。由于技術(shù)改造資金及時到位，技改進程加速，使企業(yè)盡快產(chǎn)生效益?，F(xiàn)這筆貸款已歸還270多萬元。